丈夫出狱后经常暴怒,叶嘉莹受辱半生,丈夫

年,在南开大学“迦陵学舍”,时年96岁的叶嘉莹回忆过往,她说:

“我结婚不是我的选择,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,去美国也不是选择,这不是我选的,这是命运。只有回国来教书是我唯一的、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。”

少年骤然失母,青年漂泊台湾,流寓海外时,面对丈夫的责难,以一己之力养活全家,54岁时,又痛失爱女,她的一生,饱经磨难。

“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”,诚然。

“诗词的女儿”叶嘉莹

不好意思拒绝,为“义气”结婚

年,叶嘉莹生在一个典型的京味四合院里,叶家是旗人,祖上在朝为官。伯父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,回国后研读医书,做了中医。

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,在航空署就职,公务繁忙。

因伯父、伯母和母亲都喜欢诗词,家中吟哦声不断。耳濡目染之下,吟诵诗歌成为叶嘉莹的本能,习字之前,《唐诗三百首》已能倒背如流。

转眼到了上学年龄,父亲说:“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,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,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什么‘大狗叫小狗跳’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。”

于是,姨母成为叶嘉莹的家庭教师,《论语》是每天的必背书目。

闺阁女子不许出门,叶嘉莹被关在深宅大院里,她的世界,只有诗词。玩伴很少,幸而有伯父,对她视若已出。

在伯父启发下,叶嘉莹对诗词的兴趣大增,背诗时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,《长恨歌》也只临摹几次,就能熟读成诵。

叶嘉莹3岁时与小舅和大弟

十岁时,叶嘉莹走进小学读五年级,一年后,便考入初中。那时,父亲已经调去上海工作,他要求叶嘉莹写信汇报学习情况,而且必须用文言文。

同时,伯父也教叶嘉莹写一些绝句小诗。从此,窗前的秋竹、阶下的紫菊、花梢的粉蝶、墙角的吟蛩,都被她写进了稚嫩的诗篇。

抗战爆发后,父亲随国民政府撤往后方,从此断了音讯。母亲心悬牵挂,郁郁成疾。

年,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。入学不久,噩耗传来,母亲赴天津看病,术后归京时,于路途中不幸离世。

按照传统,去世的人不能再运回家里,灵柩停在北平嘉兴寺,入殓时,钉子钉在棺材上,也一声声砸在叶嘉莹的心上。这年,她只有17岁。

花圃里,菊花开得正好,种花人却已阴阳两隔。悲伤中,叶嘉莹写下八首《哭母诗》。

送殡归来,她又写了一首小词《忆萝月》,抄给教唐宋诗的顾随先生看时,顾随在诗稿上批了几个字:“太凄凉,年轻人不宜如此。”

顾随是诗词名家,在他指导下,在热爱的诗词中,叶嘉莹逐渐走出了丧母之痛。

尽管成绩稳居第一,美貌才情兼具,但大学里的男生却对她敬而远之。背地里,他们给她的评价是:“黜陟不知,理乱不闻,自赏孤芳,我行我素。”

17岁,为母亲戴孝

年,21岁的叶嘉莹大学毕业,到佑贞女中任教。大弟上初中,小弟稚气未脱,她担负起了照顾他们的责任。

连年战乱导致生活艰难,穿着打补丁的旗袍站在讲台上,她落落大方,没有丝毫窘迫。

多年后,她回忆说:“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这是因为我小时候读《论语》,那里面有句话说,‘士志于道,而耻恶衣恶食者,未足与议也’。”

因讲课精彩,叶嘉莹经常被其他学校邀请兼课,她的中学英文老师非常喜爱她,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弟弟赵东荪。

那时,赵东荪在秦皇岛工作。见面后,他对叶嘉莹一见倾心,随即展开追求,经常去北京看她。

从没有任何恋爱经历,对方的一点好,叶嘉莹便以数倍奉还。

不久,赵东荪失业了,他姐夫是海军军官,于是介绍他去南京海军士官学校当文科教师。

赴南京前,叶嘉莹拿出自己的积蓄,让赵东荪安顿食宿。一来,老师的介绍让她“不好意思拒绝”;二来,她以为赵东荪丢了工作,全是因为她,为了“义气”,她义无反顾。

抗战胜利后,父亲回到北平,两个弟弟有了依靠,年,叶嘉莹去南京结婚。

临行,一向疼爱她的伯父赠她一首五言诗《送侄女嘉莹南下结婚》:

“有女慧而文,聊以慰迟暮。昨日婿书来,招之使南去。婚嫁须及时,此理本早喻。顾念耿耿心,翻觉多奇妒。明珠今我攘,涸辙余枯鲋。”

感伤之情溢于言表,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,却不料,这一去就是26年。

结婚照

有婚姻,却无爱情

随着国民党节节败退,海军撤往台湾,叶嘉莹跟随丈夫一同前往。

年,在朋友介绍下,叶嘉莹去彰化女中教国文。暑假里,女儿出生。

可是,当母亲的喜悦还未及体会,灾难就骤然来临。那时,大陆赴台人士经常被怀疑是共产党,台湾当局在民间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。

白色恐怖中,家被抄了,伯父的赠诗也被抄走了,有一天,以“匪谍”之名,赵东荪被投进了大狱。

彰化待不下去了,天地茫茫,不知谋生何往,无奈之下,她投奔了赵东荪的姐姐。

寄人篱下凄苦自知。姐姐家只有两间卧室,姐姐、姐夫一间,姐姐的婆婆带着两个孩子住另一间。

没有房间,没有床铺,白天,叶嘉莹顶着大太阳,抱着女儿去打听丈夫的消息,直到夜深人静时,她才回到姐姐家,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铺上一张毯子。

年,在台北教书

不久,在堂兄介绍下,她到台南一所私立女中教书。女儿无人照看,只好带着去教课,讲课间隙,女儿一句“我要尿尿”让她尴尬万分。

住在宿舍时,做饭在通道上,等她切好菜、擀好面条去点炉子时,女儿已经把菜和面条统统都抓了,只好重新再来。

还有一次,台风很大,房顶都快被掀起来了,她抱着女儿躲在竹床底下,胆战心惊地等待台风过去。

而最难应对的,则是世人探寻的目光。一个年轻女子,带着个孩子,又常年不见先生,难免引人猜测。

叶嘉莹把苦楚埋在心里,默默承受着。年,赵东荪终于被释放。刚刚到家,窗外便围满了人,一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,想一看究竟。

之后,全家人到了台北,叶嘉莹应聘到台北二女中教国文。长年忧患,她的身体非常瘦弱,同事都说不敢碰她,生怕一下子把她的手臂拉断。

然而,只要走上讲台,她就立刻神采飞扬。有位督学来视察国文教学,听了叶嘉莹讲曹丕的《典论论文》,赞叹不已。

全家福

一个偶然机会,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读到了叶嘉莹的诗作,“实在写得很好”,于是聘请她到台湾大学任教。

后来,辅仁大学、淡江大学也纷纷相邀。站在讲台上,曾经的诗词梦想又回来了。

可是,叶嘉莹内心的隐痛却难以启齿。经历三年囚禁,加之工作不如意,赵东荪性情大变、动辄暴怒。小女儿出生后,重男轻女的他非常不满,屡屡对叶嘉莹施威。

既要靠一份教职养活全家人,又要“面对夫权的责怨”,最绝望时,叶嘉莹一度默念:“我要杀死自己,我要杀死自己!”

即便如此,她也没有想过离婚,“结了婚,那我就是承担一切。”

解救她的,是王安石的一首诗:“风吹瓦堕屋,正打破我头。瓦亦自破碎,匪独我血流。众生选众业,各有一机抽。切莫嗔此瓦,此瓦不自由。”

“此瓦不自由”,她谅解了他。艰难中,叶嘉莹跌跌撞撞前行,用生命把热爱的诗词传给下一代。

台湾有了电视后,她是第一个在电视上讲古诗的教授,在古诗词中,她阅尽儿女情长,至于婚姻,她已经握手言和。多年后,她说:“我有婚姻,但是我的爱情并不是很满意的。”

因声名在外,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与台湾大学有交换计划时,她被选中了。

与台大校长钱思亮交谈

年,叶嘉莹带着全家赴美,此后,又辗转到加拿大温哥华,受聘UBC大学。

UBC要求全英文授课,虽然英文“实在可怜”,但叶嘉莹没有退路。上有80岁的老父亲,下有一双女儿,丈夫又没有工作,一切生计全靠她。

那段时间,她白天硬着头皮教学,晚上还要应付赵东荪的责难。下午五点,如果叶嘉莹没有到家,赵东荪就会一个电话打到办公室:“该做晚饭了,你怎么还不回来?”

叶嘉莹好脾气地道歉:“对不起,我还在跟一个研究生讨论问题,还没讨论完。”

等她到家,已经有锅碗摔在地下。艰辛之中,她写下《异国》,其中两句是:“忍吏为家甘受辱,寄人非故剩堪悲。”

离开母语,美好的诗词无法随性发挥,对于祖国,叶嘉莹倍加思念。无数次地,她曾梦到北平的四合院,可是,“里边每一间房的窗跟门都是关着,哪个窗哪个门我都开不开”。

直到年,中国与加拿大正式建交,她终于看到了回国的希望。

叶嘉莹与父亲在温哥华

捐出全部财产,愿把生命结束在讲台上

为了了解新中国,叶嘉莹开始废寝忘食地阅读斯诺的《红星照耀中国》;

她带着父亲,兴致勃勃地观看中国原子弹试验成功的纪录片;

为了看尼克松访华的报道,她还特地买了个大电视机,以便更清楚地看一看故乡北京。

年,阔别26年后,叶嘉莹终于回来了。飞机到达北京上空时,正是华灯初上,俯望点点灯火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
旧时庭院仍在,坐在西厢房的床上,她恍然若梦。难过的是,伯父和顾随先生都已去世,他们一个培养过她,一个启发过她,相见的愿望落空,这成为叶嘉莹的终生憾事。

这种种感触,她都写进了二千字长诗《祖国行》里。

“平生几度有颜开,风雨逼人一世来。”忧患总是接连而至。年,长女和女婿突遇车祸,双双罹难。料理完后事,叶嘉莹把自己关在屋里,日日以泪洗面。

十首《哭女诗》写完,在大悲痛里,她突然间觉悟,“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,这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,要有一个更广大的理想”。

年,在长女婚礼上

年,叶嘉莹给国家教委写信,申请不要任何报酬回国教书。第二年,她站在了南开大学的讲台上。举止优雅而不失豪放,声音柔婉而不失顿挫,别样风采传遍校内外,学生们纷纷慕名而来,盛况空前。

悲哀的是,枕边人依然是陌生人。直到晚年,赵东荪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叶嘉莹,他惊奇地问:“这是你在讲课吗?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?”

他无法相信,讲台上那个优雅的学者,就是给他洗衣做饭的受气媳妇。

年,赵东荪去世。恩怨已了,叶嘉莹写下当时的心情:“一握临歧恩怨泯,海天明月净尘埃。”

多年来,叶嘉莹往返于加拿大与中国,出行自费,讲课分文不取。多年流寓海外,饱经忧患,她决心像顾随先生一样,在青年们心里,点亮一盏灯。

年,叶嘉莹从UBC大学退休,国内大学、社会机构纷纷邀请她作诗词讲演,她欣然前往,乐此不疲。奔走在天津与温哥华之间,她一讲就是三四十年。

在南开,和学生在一起

年10月,南开大学为叶嘉莹修建了“迦陵学舍”,从此,她结束候鸟生涯,正式定居南开园。

身外之物都不需要了,她全权委托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将自己在天津、北京的房产相继出售,用于设立“迦陵基金”,至年时,累计捐赠额已达到万元。

在这个中式的四合院里,叶嘉莹白天讲学,晚上工作到深夜两点。一切遗憾都已过去,她说:“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的遗音,现在的人不接受也没关系,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,会感动。”

事实上,整个中国都被感动了。尽管“生命已在旦夕之间”,但叶嘉莹依然坚持手写论文,亲自指导学生整理录音。近百岁的她,依然深情地说:

“如果到了那么一天,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……”

在迦陵学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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